响起这儿和那儿的音乐

当心灵与身体正在迁徙中,我们如何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全球化带着那些年轻人,张开双臂迎接着西方世界的音乐谱系,却也默许东方的音律被逐渐隐去。

当代音乐是一片力场:西方的音论,东方的身份,传统的迷失,现代的裹挟。当来自中国的音乐人使用西方世界规范好的合成器和制作软件创作时,我何以为“我”?

他们经历了中国从封闭到开放的跨越,经历了网络虚拟世界的入侵,经历了最剧烈的全球化浪潮。当这些新一代的音乐人投身当代音乐,勇敢地去写、去创造、去诚实地表达自己时,我们独有的语言就将形成——他们不在乎一板一眼的乐理系统,不刻意辩驳大环境的当代霸权,不再追求与西方世界平起平坐。因为现代与西方的“大语言”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新一代来自中国的音乐人身上发出的“小语种”。

那是属于他们自己最微妙的个人历史,属于他们自己拥抱复杂的世界后吐露出的心境:身体力行,柳暗花明。

四位在国际上颇具声量的中国新生代音乐人,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身份模糊的异乡人:

Yu Su的音乐以温柔细腻、趣味灵动著称,近年来在国际上崭露头角,来自河南开封的她,高中时就移居加拿大。目前,她正在澳大利亚进行自己的全球巡演。

Yider尝试用“新游牧(Neo-Nomad)”的音乐风格传递自己的能量,从小在内蒙古草原上长大的他,现常居北京。目前,他和他的乐队NaraBara正在巡演中。

object blue的音乐将氛围、不规则的节奏、对声音的精心设计融为一体,她在日本出生,六岁就随父母搬到北京,现居住在伦敦。今年,她在筹备自己的第一张个人专辑。

Night Swimmer的音乐情感充沛,他实验式地拼接中式旋律和迷幻的合成器律动,他来自湖北黄冈,目前居住在北京。今年,他准备发布自己最新的个人专辑。

当身处心灵与身体的迁徙中时,他们如何“锚定”自己的声音?NOWNESS 邀请这四位中国新生代音乐人,一同开启了一场跨海越洋的圆桌对话。

NOWNESS:什么样的契机让你来到了现在的异乡?在做音乐的过程中,你心中故乡的形象发生了什么变化?

Yu Su:我当时从开封来到加拿大的温哥华是因为学业。初到温哥华,感受最深的就是两个地方正好代表了世界的两极。开封是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有着丰富的文化和人文内核,但是因为近现代的开发,你在它身上看不到大自然。而温哥华正相反,它是一个建立在近代殖民基础上的城市,文化上就像一张白纸。但是它有原始的森林山川,有未被雕琢的大自然。因为那个地方只有山、树、水,我只能选择走到自然里,去体会它。

第一次去温哥华的俱乐部派对,我就惊讶于它的随性和流动。突然一个非洲的打击乐,接上英国的acid house(酸性浩室),你身体上就会不自然地被打动,随之舞动,没有任何顾虑和包袱。温哥华正因为它文化上的空白,使得它的内核是开放的、无定形的。但是开封,那种历史广大和沉重是永远拉着我回到这个地方,那个灰蒙蒙的古老的小城市也永远在我身上。

Yider:我的经历可能和很多中国人一样,来到北京就是因为高考。我从小学的就是马头琴,而当时中央民族大学里有马头琴专业,我去考试,很快就通过了。

当年我们大学门口有一个卖牛肉干的小店,里面有个哥们儿每天都在练吉他,我没事的时候就去跟他弹琴聊天。没想到不久以后,他会成为带我踏入北京音乐圈的领路人。有天他领着我去到一个蒙古酒吧,他说:“你可以去试一下,做驻场”。结果当天晚上我就开始跟着酒吧里的乐手们一起即兴演出了。

在这个蒙古主题酒吧,我们演奏各式各样的音乐,民谣、摇滚、爵士、电子,这些元素也构成了我当下正在做的融合音乐。我常常觉得,这个已经消失的蒙古酒吧还有我北方的家乡,好像一直默默地为我提供着养分。不管用蒙语唱歌、还是用马头琴演奏,他们都只是表面上的乡音。但其中饱含的经历、人和人之间的帮助与温度才是故乡对我最大的意义。

object blue:我从小就在北京读国际学校,从未觉得自己在一众外国人中是少数族裔。直到我去伦敦上学后,我才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东方面孔,自己始终是少数。你常常可以感到别人不经意间的区别对待。比如在一次音乐节的宣发中,他们把另一个东方女孩的照片当作是我用在了海报里;还有许多次,音乐节的观众会上来问我说:“你是韩国的Peggy Gou吗?”。

我不喜欢那个“绅士”和“皇室”的英伦气质,我爱的是伦敦那种大熔炉的城市个性。我在伦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印度人,我第一个会做的菜也是印度菜。所以当我决定自己要做音乐时,我也第一时间想到了要去伦敦。我当时瞒着父母偷偷申请了伦敦的音乐学院。直到录取通知下来,我告诉妈妈时,她大惊失色。可是我当时已经深思熟虑,下了决心。

在北京的时候,我就活在国际学校的社交泡泡里,光鲜平和,没有顾虑。但当我作为一个独立音乐人走出这个泡泡,再次回到北京时,我看到了更加复杂多样的家乡 —— 地下场景中音乐人很艰难,但是大家又如此地真诚。

只有在中国的俱乐部,你能看到人们是真心来听音乐、来跳舞的,甚至不需要酒精刺激,大家只是在用自己的热爱做很纯粹的事。

Night Swimmer:虽然中国的地下音乐场景发展很迅速,但是非一线的城市都很难形成一个社群,比如武汉,更别提黄冈。武汉曾经有一个叫做minini的俱乐部,在疫情结束后的夏天突然就结束营业了,一下子大家就没有了线下活动,音乐人和DJ也被突然打散。这就是我来北京的最大原因。音乐不是单打独斗,我们都希望能找到更多的同好来分享,能在交流中获得更多灵感。

因为现在城市化太厉害,基本抹平了地域的差别,我反而觉得没有任何陌生和不习惯。但是在北京回想起故乡,我总会有一种复杂的感受。在构思我的上张专辑《XIA YE》时,我就会回忆自己在黄冈的野外里漫步时的感受 —— 家庭、成长,家乡、和我的音乐融为一体。甚至有时候,我很难去直面它们,特别是其中的消极情绪。这可能是我们东亚小孩长大后必须面对的东西,也是‘故乡’这个词里必须带着的创伤。

NOWNESS:当初你是怎样接触到当代音乐的?来自你故乡和东方的声音又是什么样的?

Night Swimmer:如果互联网也要分时代的话,我觉得自己就是在社交媒体的崛起中成长的小孩。像是Pitchfork这样的西方媒体乐评,从前你只能在杂志上看到,而现在通过网络,我们也可以了解当下世界上最新的音乐。我就是自己沿着这些杂志和网友们的推荐,去听迷幻摇滚,听另类电子。

小时候看港台武侠片的配乐,《西游记》电视剧中那些宛如飞来一笔的特技音效,或是做作业时听到广播电台放的广告背景音乐。这些声音对我而言就是怀旧的、故乡的声音。每次在创作时我也总是幻想自己回到小时候,这些声音就会变成我的画笔。

Yider:我对西方当代音乐的深度接触来自于我开始创作音乐之后。小时候听的最多是金属乐,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学习的民族音乐,其实已经开始与西方的流行音乐接轨了。当时国内有一个特别厉害的电子音乐厂牌Do Hits,他们也在尝试中国民乐和电子乐的融合,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当时我就把自己的马头琴和呼麦发给了他们,他们用这些采样做出了一首叫Data Forest的歌,这也是我和电子音乐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后面我学习到更多音乐制作技巧后,我开始害怕自己被西方的这些技术吃掉,被他们同化。我开始向往更有机更原始的东西,比如草原上赛马的马蹄声,为什么他们不能成为歌曲中的节奏呢?那些电子音效只是你的武器,你的武功还得是你的观察和你对声音的内化。这是草原带给我最大的启发,也是一个警醒。

Yu Su:地下俱乐部和电子音乐派对是第一次我有意识去聆听西方现代音乐的地方。在舞池里,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对节奏的重复可以这么迷幻,音乐可以这么身体性、可以让我们舞蹈。

但是有意思的是我也在其中感到一种熟悉感,一种似曾相识。后面我才知道像是美国芝加哥的House音乐、R&B流行舞曲或者是环境音乐,很多都基于五声音阶来创作。而宫商角徵羽的五声音阶正是中国传统古乐中最常用的音阶。更别说上世纪禅宗思想对现代西方音乐的影响了。

但是我觉得这就像我听音乐一样,当你真的跳脱了故乡来回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很多新的东西。就像听《黄河大合唱》,我以前只会听到民族团结,而现在我听到了自然,听到了黄土地的广袤,听到了中国传统音乐。

object blue:对于北京的音乐,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时候晚上溜去三里屯和后海的酒吧和夜店里跳舞。虽然爸妈从来不允许,但我就是在那里知道了音乐也可以让人解放自己、无拘无束。

后面去欧洲,去地下俱乐部,发现了原来音乐也有五花八门的玩法。曾经有次去到一个伦敦SOHO的俱乐部里,结果里面都是穿着西装像《美国精神病人》里杀人狂主角的老头,他们一起板着脸随着重节奏音乐跳舞,给我吓得不轻。后面又听到那些最怪诞实验的电子乐,我当时就惊呼,天啊,原来音色可以这么扭曲,原来节奏可以完全没有形状。而这些怪诞的经历也无形中塑造了我现在的风格:抽象、冒险、同时也要好玩。

NOWNESS:在全球化、现代化的背景下,你在创作中如何思考自己的”身份“?

Yu Su:在寻找灵感的途中,我常常会有一种似曾相识(déjà vu)的感受。比如我的新EP《我要一个地球》,就是在美国加州的山谷里写的。当天突然下大雨,发洪水,我出门一看街道变成了河流,泥土和棕榈树叶被一同裹挟而下。我突然感到像是到了东南亚,或者云南的雨林里。又比如我去到墨西哥城,会突然有个错觉我回到了厦门;比如我到了迈阿密,像是到了深圳。

当我在创作这张EP时,我会想到各个地方之间的奇妙连接,他们超越了地理和人种,将我们的命运都维系在了一起。所以我要的是“一个地球”,不是那个有定语的地球,而是我们脑海中一同共振、呼吸的地球。

object blue:我不太考虑音乐对我个人身份的诠释。只有一次,我在第一张EP中采样了《卧虎藏龙》中玉娇龙的台词。但是对于很多不懂中文的人而言,那只是一个声音材料,并没有任何文化意义。

我会尽量避免在我的音乐中融入太多我的个人历史和经历。因为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声音的质感,是一种先验的对声音的领悟。

Night Swimmer:听object blue和Yu Su的观点,我两个人都非常感同身受。一方面我不能否认像是窦唯和中国电影配乐对我的影响,但同时,我并没有受过传统音乐教育的训练,这些影响更多是无意识地在发生。

有时候我在回家的车上,刚刚和朋友相聚特别开心,口中不自主地哼唱着一个旋律,我就会在手机里给他录下来。接着可能有一个非常随机的事件,让我想到是不是可以在这段旋律上加一点打击乐,加一个贝斯旋律。就这样一点一滴地从庞杂的生活中汲取灵感,不太强求,很随心。

Yider:对我而言,要诠释“乡音”的时候,我会更加谨慎。因为我一拿起马头琴,一作曲,里面都是我学习的传统民乐。但是这种民乐真的代表了内蒙吗?现在的草原上成长的孩子都会呼麦吗?都会马头琴吗?这些问题我都必须去认真面对。

我最近很喜欢西非马里的音乐,那些多层次的打击乐律动,那些复合拍,完全脱离了电子音乐的节拍计算,那些音色也是现在的软件无法模拟的。他们的根源性其实也和蒙古草原上的音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 他们都向往人性里的自由和无拘无束。

NOWNESS:作为创作者,你如何看待他人对你作品的刻板印象与误读,你会如何对此作出回应?

Yider:我能感到大家总是带着一个刻板印象的标签。比如当年的红色摇滚曾经是北京的名片,而现在,它早已不能代表当下的北京。现在,内蒙的年轻人也越来越不接受草原、游牧、粗旷等曾经代表这个地方的名片,他们是城市里长大的小孩,草原和他们是有距离的。所以,我们之前走过的路,他们也不想再走。

我希望做的事就是继续往上走,不固步自封,把路子都尝试一遍。我现在做的厂牌也是想带动大家形成一股推力,让草原音乐的可能性打开。当有一天草原的孩子不用弹马头琴,也可以做R&B,也可以做嘻哈,也可以做摇滚,做自己喜欢的音乐,诚实的音乐时,大众对内蒙的误读也会渐渐消失。

object blue:我作为一个在欧洲做音乐的少数族裔,可以体会到这种误读,我所在的电子音乐圈仍然被白人男性统治着。但是当你和其他少数族裔的音乐一起发光发热时,你的标签也将不再重要。

有人说:“现在的欧洲人很爱东方的声音,而你正好赶上了这个潮流”,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说法。当我们总是回到身份政治的分野上时,就假设了你在聆听前已经为我的声音设好了天花板。但是真正的聆听应该丢掉这些枷锁。

Night Swimmer:在当下,我认为音乐越发去到那个没有任何广告和标签的单纯聆听里。我希望我的音乐能把你带到了一个充满童真和想象的地方。其实不管是来自何处的音乐人,我们也在一步步脱掉身上的枷锁,丢掉那些莫须有的责任。最重要的是用自己的声音去征服别人的耳朵。

Yu Su:当你成为站在舞台上的唯一一个来自中国的女生时,你会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尤其在我经历了全国和全球的巡演之后,感受特别深。上次全国巡演,到西宁时,总有一些女孩子在我演出后上前和我说:“姐姐你太棒了,我以后也想当一个DJ,我也要做电子音乐”。我听后非常感动。我自己刚开始做音乐时,没有人为我指路,没有人告诉我一个来自东方的女生要做出来什么样的音乐。

这并非是我有意识地推进,但最后你的音乐和经历会给大家一个坐标,让别人知道我们身上也有这个可能性。以此为基础,未来关于东西方的冲撞和交融,会被激发出更多东西。

我们来自东方,不会向西方世界要求明了的身份认同。我们的行动也像我们的音乐一样,朦胧、镜花水月、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同时我们也给你温柔的一击,用自己的‘不响’去感染你,用音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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